「那年梨花開得好。」
「是,風落梨花雪滿庭。」
長樂垂目一笑:「我沒同姐姐講過,當日遙遙一見,我便對姐姐生了妄念。此後種種並非巧遇,都是我著意強求。」
孟蘅看著她,「臣知道。」
長樂和她對視片刻,問:「那我延請姐姐做我的老師,為什麼不拒絕?」
孟蘅不答。
長樂又吃一杯,眼中已含淚意,嘆道:「姐姐,是我對不住你,你好好一個人,無故失身給我,又叫我這麼辜負。我早就知道,姐姐是女中君子、言出必行,我出降虞氏前你說割袍斷義,是真的恩斷義絕了。這些年若非我威逼利誘,你絕不會再看我一眼。今夜你肯來,我再沒心也明白,你待我已然仁至義盡。我不敢奢求什麼,只想臨死前,好好瞧瞧你。」
孟蘅只說:「公主福澤深厚。」
「福澤深厚,連你也要這樣搪塞我。」長樂靜靜看她,聲音淒涼,「你還在怨我,是不是?你怨我當年嫁給虞山銘,沒有告訴你一句。怨我在你鳳凰台醉倒後,騙你登了我的轎輦,哄你做了那些個荒唐事。」
她邊笑邊抬手拂面,淚珠紛紛而落,卻如何都拭不乾淨。長樂歪在案邊輕聲道:「我知道,你這輩子是恨毒我了。今日肯來看我,實在因為從前那點師生之誼。人都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我炙手可熱之時,你不願理我,如今我落魄了,卻只有你一個……你這份恩情,我來世當牛做馬……」
說至此,她自嘲般一笑:「罷,只願來世,你別再遇見我吧。」
長樂再要倒酒,孟蘅卻按住她的手,說:「府中既沒有炭火,想必也煮不了解酒湯,醉去傷身。」
「心傷透了,還怕傷身?」長樂輕輕掰開她手指,將酒壺抱在懷裡,「姐姐,我從小就不是個安分的人。當日除了詩書,你也教給我策論,我當年也同你講過,我若是男兒,大梁絕非今日之大梁。」
孟蘅眉心微動,抬頭瞧她。
長樂仿若未覺,自顧自道:「老三倒行逆施,如今罪有應得,也夠了。但老五何嘗是個光明磊落之徒?張霽案塵埃落定是大理寺卿夏雁浦主審,夏公恪守儒教,必不嚴審嚴判,而夏公是老五向陛下推舉的,又只口不提崔如忌舊案,豈非存心拿張霽之死作伐,逼得李寒別無他路,只能向民間舉發此案。如此叵測算計,哪裡是為君的樣子?他明明在步他爹的後塵!叫這樣的人做儲副,我怎麼能放心?只恨我不是男兒,平白將百姓安危交託賊手。」
燭火一閃,孟蘅眼中也似有火花畢剝一跳,她注視長樂面孔,忽然問:「若是公主,該當如何?」
長樂把盞看她,臉上已隱浮酡紅,淺笑道:「當年我同姐姐講過。」
「公主如今還是當日的答案嗎」
兩人挨得近,長樂氣息如同蘭麝,帶著薄薄酒香,總有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她注視孟蘅雙眼,緩聲道:「我若有那一日,當治效堯舜,功從禹湯。洗雪不白之冤,重審不明之案。并州十萬百姓冤魂在上,我定叫他們親眼看著,有罪伏誅,血債血償。」
她神色激動,眼神明亮,聲音越來越快,「姐姐,我要為公子檀兄弟重新立廟,為他們的子孫封地授爵。陛下的罪孽,我替他贖;未竟的恩情,我替他報。陛下要廢科舉,我就重置科舉,天下寒門之路不可不開,舉朝有能之臣不可不用。何論門第,安視男女!崔清是女子又如何,姐姐是女子又如何,我也只是一個女子!我要天下英才皆入彀,閨閣亦為淩雲手!若要因牝雞之論絕我朝女子立志之道,我當自為利劍,破一破這天羅地網!」
昏燈下,長樂美目含淚,眼光如寒芒出鞘。孟蘅坐在對面,雖無一言,眼底分明是震撼。
她突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的心動時刻。
行宮池水清如許,滿天白雲落青蕖。她步履匆匆,突然被一陣樂聲牽住腳步,隔一池春水,看見那個穿大紅襦裙的女孩子。
她手指纖如蔥根又累累傷痕,一撥一攏間,弦聲如珠濺落滿院,哪裡都濺到,跳進池心,又這樣欲語還休又欲擒故縱地跳到孟蘅心上。她尚未回神,已聽一聲帛裂,那隻手當心一划,那女孩子也向她抬起頭。
四目相交,如同有聲。
那樣一個梨花滿地的初春。
後來發生了那樣多的事,那女孩子重複聖寵,她也擢為女官。孟蘅鳳凰台醉後醒來,發覺自己正躺在公主閣中,昨夜種種浮上腦海,她雖羞愧,卻無半分惱恨。一抬首,正見長樂背身梳妝,從鏡中瞧見她支起身,侷促轉過身,怯生生叫道:姐姐。
她是君,自己是臣。她是徒,自己是師。君之亂,臣之罪也;徒之錯,師之過也。孟蘅的確生過氣,但從未真正怨恨過她。她不過是個沒人疼愛的女孩子罷了。
那女孩子伏過自己的膝,握過自己的手,趁自己小憩時鑽進自己衣襟,小獸般討好地索要些肌膚之親。她只得依從,久而久之,也把自己的心意全當作依從。直到一個上元燈節,那女孩子在公主儀仗的簇擁下登樓,雙手打開冪籬,一身大紅白鶴絳綃衣,燈火璀璨處她卻比燈火閃耀。
她立在樓下,突然意識到,長樂的美是如此淩厲又飽含攻擊。她也就是這麼發覺,她的女孩子已經長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