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石饕餮觀人心中險惡已有百年,也是個心硬的。」千面人的語氣帶了些孩子般的好奇,「也不知你二人在這夢蠱中相爭,到底哪個能脫穎而出。」
楊心問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他不是能為他人苦楚落淚的人,這淚也不是他的,而是這些噩夢主人的。
這些夢不知是叫他看著,還將他一併拖進了那生不如死的悲傷之中。
會想著加入萬般仙眾這種邪教的,能有幾個日子過得好的?哪個不是被逼得瘋魔,被逼的走投無路,才會將此生寄託給夢境和成仙的妄念。
淚眼婆娑中,他自朦朧間看見了千面人蹲在他頭頂笑,一邊笑著,一邊探著腦袋縮著手,撓撓自己的手背,又撓撓自己的後頸,像一隻真正的猴子那樣嬉皮笑臉地打量著自己。
轉眼間,楊心問又囹於如泥沼一般泥濘的水中,沉重的車馬過不去,他陷在泥里,與兄弟們一起以身鋪路,想將這批軍糧運過去。
可是大雨瓢盆,官道塌陷,過了這個泥沼,他們也絕不可能按時抵達。
延誤軍機,是要掉腦袋的。
他不要死。楊心問喃喃道:「我不要死。」
他的口中進了泥,他的雙眼沾了土,他被車馬壓彎了脊背,他的骨骼在一寸寸斷裂。
「我不要死。」他說,「誰來,誰來替我死,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來!」一道清亮的女聲在他耳邊炸開。
他不需要抬眼看,便知道姜崔崔那纖弱的身軀躺在了他身旁的泥沼里,馬車將她一寸寸地按進泥里,她痛苦地呻吟出聲,卻是動也不動,她知道自己還有生路,卻不願當那把陷人不義的刀。
這是他自己的噩夢。
「那日你袖手旁觀。」季閒的聲音在楊心問頭頂響起,「是知曉歲虛之中不過虛妄,還是沒有與我對峙的膽量?」
「我……不是……」
「你當真不記得自己在那時,跟條喪家犬一般地祈求過什麼?」
「我沒有祈願……」楊心問喃喃著。
他的手慢慢地摸向劍柄,往頸上重重砍去。
「我沒有……」
他感覺不到自己究竟死沒死。
「你沒有?」季閒的聲音慢慢的又變了,變近了,變輕了,楊心問抬起眼珠,自血泊看見了自己。
天矩宮西側的平台上,藏經閣不知所蹤,門前的石饕餮碎成了十幾塊,散在地上,被銀杏葉蓋住了少許,天空雲層繁厚,竟是要落雨的模樣。
楊心問手裡攥著其中一根羊角。
「恭喜小友,撐到了這石饕餮神識碎裂,自毀元神。」千面人的聲音隨著夢境的褪去也飄遠了,「也恭喜小友,終於想起了那日究竟許下了什麼願望。」
楊心問茫然地看著那灘血。
血泊似明鏡般倒映著自己的模樣。
首下無身,只有一個整齊的斷面,還在汩汩冒血。他無首的身體在不遠處跪著著,一手持劍,一手拿著羊角,似有所感地慢慢轉了過來。
劍上血未乾。
他想起來了。
「那日……我對祂說……我對祂說……」楊心問慢慢開口,氣音吹跑了那片落葉。
「我活著。」
從那天開始,哪怕斷頭剖心,哪怕生不如死。
他都得活著。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十二章和三十八章提及有線香味的紙人
第74章 未葬骨
午後不知怎的, 竟下起了一場晴日雨。
本就濕潤的空氣更添幾分潮意,屋子裡的薰香也像是被那水汽粘得飄不起來,那香味出不來, 爐里的香也燃不明亮,沉在爐子裡,慢慢地往下飄, 包裹著俯跪在地上的陳安道。
小几上的棋子沾了霧水, 摸起來一片冰冷。
「這些年民間戰亂不斷, 天災人禍數不盡數, 邪祟卻比十五年前少了許多,這都是……有一半深淵被禁錮的緣故。」陳柏在手上疊著帕子,像是要將這東西折成個特定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