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時機成熟, 以你的骨血換下你母親的骨血, 世上便再無深淵,再無邪神,只有一個正道宗師李正德。」
帕子被丟在了地上,就在陳安道的身邊, 是個小鳥的形狀。
而陳安道像條從水裡撈上來的鰻,生來沒有能叫他直立起來的骨, 只能這樣伏在地上, 借著那裊娜的香隱匿身形, 祈望自己此生都能不必再見天光, 更遑論飛翔。
像是從這沉默里汲取了些許發聲的氣力, 陳安道張開了眼, 聲音沙啞地慢道:「只我一人嗎?」
陳柏輕咳了兩聲, 垂眼看他:「不錯, 盛衢和上官贊的雙相極佳, 現在看來沒有更換的必要。」
陳安道微微勾了唇角。
「只是萬事都需有兩手準備,世家一直在留意可能的心魄和元神,你日後承襲了家主之位,也當留意些,你是最適合找他們的。」
「為何?」
「骨血是容器的根本,三相融合的儀式就是由元神和心魄分食骨血,所以這二相會有吞食骨血的本能。」陳柏說,「你有一具能承載萬魔之源的身體,身上有些許魔氣的人也容易被你激盪心神,你要萬分小心,時常跟在李正德身邊,若有意外,你抽魂入柩鈴,叫李正德生食了你的屍骨。」
柩鈴,靈柩。
原來這便是這鈴鐺的另一個用處。
陳安道雙手撐著地面,忽而笑了:「父親分明知道您那大弟子生了心魔,是不是?」
他話裡帶了難得的笑意,在這陰濕泛潮的房間裡竟生了些詭異。
靜默侍立在一旁的白老先生聞言抬起頭,剛要說些什麼,便被陳柏攔下了。
「是。」
「父親有意將族中事務交予他,叫他生了妄想。」
「不錯。」
「您確實病重,但並未神志不清,裝作大權旁落的模樣叫他篡權,待我上山,讓我在此上演這齣斬魔。」
「您放陳潮爭權十餘載,似有似無地給他家主的念想,哄他在弟子寮里當靶子,他好高興,自少時便日日殫精竭慮,收買人心,自族中錯綜複雜的權利爭鬥里殺出一條血路。」陳安道笑得不可自抑,甚至自眼角嗆出了淚,「待時機成熟,您便卸磨殺驢,叫我盡數收下他的成果。」
陳柏慈愛地點頭:「你瞧得出。」
荒謬幾乎將那壓垮了他的愧疚都蓋過了,陳安道的指尖扣在地面,漸漸收起,指甲將剝未剝的痛楚似乎能叫他的神志清醒些。
「我一個短命的祭品,如何配得您這般為我謀之甚遠?」
「你是深淵日後要用的骨血,自然配的。」陳柏越發溫和道,「不只是我愛重你,各大世家都願對你傾囊相授,你是我們共同的理想……雖然我約莫是看不見那天了。」
晴時雨剛下便停了,停了一陣,又像是在遠處開始下,風雨雲都鬧到了遠處,就剩寂寥的青山在雲霧裡長留,盼著下一次再難期許的相逢。
桌上瓷碗空蕩。
「父親既然這般翹首以盼。」陳安道啞聲道,方才的狂笑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下面想死又不能死的疲憊,亦如陳柏欲蓋彌彰的誅心之言,「為何要放個空碗在那裡?」
幕後的身影似是微微一僵,可隨後又傳出語氣平常的一聲:「……你、你這月已經喝過了,不是嗎。」
陳安道在那一瞬間很想抬起頭看看,看清楚他的父親此時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可他的頭顱似有千鈞,光是抬起來的這個念頭便沉得要將他脖子都給壓斷。
他沒有抬頭。
「這副殘局。」陳柏半晌輕道,「你還要下嗎?」
陳安道的頭抵著冰冷的地面。
「萬人血債壓我入局。」他的聲音如雲霧般縹緲,「未至收官,我不敢抽身離開。」
帷幕里似是傳來了一聲嘆息。那嘆息散在了晚風之中,很快便找不見了。
後面幾日,陳安道留在房裡侍疾,始終不曾就寢。
困極了便在椅上略略合眼,醒了後便又跪回了榻前,間或去聽記寮里看看,重新整了一份寮內輪換的規則。
寮內的主司正念著舊主,打著哈哈敷衍他,並不執行,陳安道也不在意,留了手稿便走了。
他又以陳潮入魔為由上了一次弟子寮,清查寮內是否有穢物,弟子們本以為他會順勢接管規訓的事務,可他當真只是走了一趟寢室和校場,請了個新的築基丹師,對其他的事務仿佛一點沒興趣,攏共也就只去了這麼一次。
陳勉有些著急:「少主,那群人不老實的,您不趁著現在給按住,他們早晚要鬧事!」
陳勤不似他弟弟那般急躁,可也是憂心忡忡:「三師兄本就與大師兄勢同水火,四師兄私底下的小動作也多,還有那聽記寮里領事的舅伯父,聽說他兒子去年拜進了長明宗。」
「就是就是!他掐著聽記的脈,東陽府內的銀錢和靈石流動都在他眼底,誰知道他敲了那些商販和修士多少——少主!你這煮的什麼藥,怎麼連千膽參都放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