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澄幾乎是立刻就想抬腿離開,明明是大白天,但屋裡顯得那麼黑暗,仿佛化作一個巨大的漩渦,要將他吞噬進去。
他的腳步很沉重,動不了。
一個年邁的郎中嘆著氣走過來,手中握著一條染血的帕子,對孟懷澄說:
「快去說說話吧,三少爺,大少爺沒有多少時間了。」
孟懷澄認出他是城南頗負盛名的郎中,傳言多次在閻王爺手裡搶人。
但他看著雙目赤紅的孟懷澄,只是無能為力地嘆息,一聲接著一聲。
「老三,進來。」
床榻上傳來一句呼喚,聲音微弱,了無生氣,如一具枯骨發出的聲響。
孟懷澄走進去,這才發現,孟懷瀾蓋著一條錦被,被子厚重,但自他的腰部以下,全都被鮮血染紅了。
「哥……」孟懷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全然沒想到會是這番情況。
孟懷瀾抬起手,孟懷澄急忙伸手握住。
很涼很涼的觸感,沒有血肉,一下就能摸到骨頭似的。
「是誰害你?告訴我,哥,我給你報仇……」
孟懷澄的眼前模糊一片,緊緊握著兄長的手,生怕一個不小心,他便會離開了似的。
孟懷瀾皺眉道:「老三,你怎麼還是這麼傻啊?」
他的喉嚨間一陣發癢,卻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得盡力仰起頭看著唯一的親弟弟,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叫你來,不是讓你為我報仇的,我知道我要走了,可是我放不下侯府,放不下娘,更放不下你,你明白嗎?」
孟懷澄已經淚眼模糊,拼命點點頭。
「到底發生了什麼……哥……」
孟懷瀾嘆口氣,眼神逐漸有些空洞,喃喃道:「或許是我錯了,北狄那些人,陰險殘暴,我不該趁穆家軍回京,邊防鬆懈之時,與他們做交易,運兵器給他們……」
「我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就再做這一次,侯府就能支撐下去了,可是沒想到,北狄人在邊關運兵器回漠北時,竟然被前往戍邊的穆釺珩發覺了,穆家軍當場剿滅了那幾百號人。每次運送兵器,我都以自身作保,從來都萬無一失,誰知這次卻……」
孟懷澄心頭一陣抽痛,「大哥,你糊塗,你糊塗啊!」
「我知道,我犯傻了,可是讀這麼多年聖賢書,有什麼用?通敵叛國,人人唾棄,但是能換來大筆金銀和侯府的安寧,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我若不這麼做,侯府的虧空怕是永遠也填不上了,用我的命換侯府平安,我願意;私運兵器,助長北狄氣焰,害了邊境平民,我死有餘辜……」
孟懷澄啞口無言,孟懷瀾所說的這些,他一概不知。
孟懷瀾究竟背負了多少,他更是從未了解過。
「好在,北狄人只是用浸了毒的鞭子打斷了我的腿,又遣人將我送了回來,有意讓我死在侯府,新帝登基,他們拿不準陛下的態度,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今日之後,你只對外說我暴斃,年年暴斃的人許多,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沒人會起疑……」
外面似乎傳來丫鬟們低低的哭泣聲。
孟懷澄搖頭,哽咽道:「不,哥,你不會死的,那個郎中不頂用,我去找其他人!」
說完,便放下了孟懷瀾的手,起身就要往外沖。
「回來!」孟懷瀾在他身後呼喊。
他半個身子都探出了床,厲聲道:「孟懷澄,你到底想置侯府於何地?!」
孟懷澄腳步一頓,從近在咫尺的門口一步步後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一般,癱坐在床榻前的地面上。
孟懷澄的語氣嚴肅了幾分,「難道你沒聽出我的意思?為何要你出面,對外宣稱我暴斃?」
孟懷澄眼睛通紅,看著這個亦父亦師、讓他又敬又怕的大哥強撐著坐起來,指著他道:
「孟懷澄,從今日起,宣平侯府的爵位,便由你來承襲。」
一道光不知不覺地透過窗欞,照在孟懷瀾的身上,為他披上一層悲哀死寂的氣息,就像隨時要消失在人世間。
「孟懷澄,聽見了嗎?」
孟懷瀾瞪著他,最後一次拿出了侯府長子的威嚴。
孟懷澄啞了嗓子,「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大哥,你別走,我能撐起侯府的,只要你別走,我一個人遇到問題了,該找誰問,大哥……」
他語無倫次起來,而孟懷瀾又躺了回去,動作很緩慢,似乎在忍受劇烈的疼痛。
「老三。」
孟懷瀾輕輕叫了他一聲,不是無數次批評他時,那樣的慍怒,也不是幾次三番教誨他時,那樣的無奈。
他只是看著這個一手帶大的親弟弟,此時為了他一個國之罪人淚流滿面。
日日夜夜,他愧疚,懊悔,獨自反覆咀嚼著通敵的痛苦,內心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折磨。
孟懷瀾甚至不奢求以死贖罪,只求死後連靈魂都不要有,一切歸於虛無,唯有這樣,才能在日夜憂懼中徹底解脫。
現在這一切,終於能結束了。
終於,他想到什麼,便笑了一聲,不舍道:「對不起啊,大哥對老三……太嚴苛了,以前都沒對你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