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從心底、發自深處、瞧不起任何一個神明,那種不屑她根本不想掩飾,這種不屑並不是那種高喊著我可並肩神明的傲慢和狂妄,而是發自內心覺得——神明沒什麼了不起的,和空氣中的塵埃、水裡的魚、掙扎活著的人一樣,沒什麼差別。
她一直認為自己很克制,最開始也不明白那些狂信徒的憤恨,但在天上的祂看來,她的確是克制住了,但這種克制更像是把一千克的毒克製成一百克,可對於人來說,一克就能置人死地,一千和一百有區別嗎?
沒有區別,都能讓他們死。
他們的殺意,來源於懼怕,但懼怕終究是更重更深,他們咒罵著她,卻不知道看著她的目光已經不像看人類,像是在看一個不該出現的怪物,一個美麗無比的怪物。
這個怪物她嘲笑神明、嘲笑權貴、嘲笑司空見慣的事物,她願意俯下身傾聽孩子們天真沒有邏輯的話語,願意走入泥土扶住路邊的老者,她的劍染過權貴們的鮮血,卻又被她隨手扣去了劍鞘上的一塊寶石,賣掉換來一堆糧食。
她是如此的殘忍、血腥;又是如此的美麗、純潔……她像是一顆在泥沼中的星星,像是深海里的明珠。她的殘忍不是因為欲望,而是一種思想上的摧毀,畢竟讓她的敵人承認她是輸掉,不是殺死他們的身體,而是要否決一個人、一個家族、一個群體、一個階級的價值和思想是狹隘又醜惡的。
……這還不如乾脆殺了他們,他們不能承認,所以只能天長地久恨著她。哪怕這仇恨對她來說還比不過一片雜草,一粒塵埃,他們也還是恨著她。
她知道嗎?她的潛意識應該是明白的,她清楚他們不得不恨她,於是她選擇了默認和放縱,她任由著仇恨的增長,就像是任由著院子裡的雜草蔓生,在其中蘊含的並非鄙夷,而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寬容。
這種寬容甚至不能說是自上而下的,它反而帶有悲憫的色彩,恨著她的人也許是知道,不,他們一定是知道的——
被他們仇恨的人,反而更像是他們信仰的神。
*
神的身體越來越低了,祂沒有發現,祂看著她的目光從俯視變為了平視,最後已經近乎仰視,神域已經空空蕩蕩了,其餘的同類都被祂吃掉了,吃得乾乾淨淨,連渣都沒有剩下。
那些本來還在叫囂著的殘魂也逐漸安靜了,祂們靜靜沉睡在祂的意識海里,每一張面孔都那樣的秀美,神就是這樣,從外表上看每一個都很完美。
祂卻覺得很無聊,祂吃得了自己所有同類,短時間,不,應該說很漫長的時間,他都不會感到飢餓,祂的力量增長到一個可怕的地步,祂現在好似坐擁天下、宇宙無敵……可惜這只是笑話。
信仰的缺失是致命的,善於利用各種工具、發明工具、改造工具的人已經不再像太古時期那樣畏懼神明,神坐在那裡,也只是坐在那裡,祂現在的存在意義和石頭沒什麼區別。
神感覺到力量的流失,就像是人類聆聽從血管里噴湧出的血液一樣,不同之處在於,神並不想按住傷口,畢竟按住了也沒有用。
他低頭繼續看著那個小小的少女,她變得更美了,她的美麗不需要言語證明不需要任何渲染,她出現在哪裡,哪裡都會沉淪在她的美麗之下,只要她想,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讓世界上的任何人愛她……或者恨她?
仇恨的本質是一種情感的極端宣洩,它有的時候更甚於愛情。
神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不明不白的期待,這種期待讓他四肢戰慄,渾身發麻,力量流失得更快了,在這種酥麻中,祂慢慢合攏了雙眼,陷入了沉睡。
這次沉睡並不安靜,那些魂魄仿佛又活了過來,在祂面前張牙舞爪,祂們終於意識到神明的衰弱,這種衰弱讓身為殘魂的神明們都驚慌失措起來,祂們被一種不可知的、無名的、本以為永遠不會降臨的恐懼所支配。而那個吞噬掉祂們的神,祂只是看了眼仿佛是烈火烹油一樣的魂魄,便又陷入了睡夢。
祂的魂魄在睡夢中遊走,就像是陸地上的河水日夜不停地奔流,祂在渾渾噩噩中遊蕩,祂的靈魂在空中飄浮,最終又在某一刻突然向下墜落,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容器一樣,祂這一次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在成神前輩自己丟棄的一半靈魂,成了地獄君主的路西法走到了她的面前。
惡魔對著人類少女露出了堪稱甜膩的笑容,祂的笑容里裝著的不是代表地獄的惡意和歡悅,而是滿到足以溢出來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