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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泊的月色透過雕花木格在青磚地上織出菱紋,李安甫盯著那團遊動的光斑,恍惚看見父親臨行前甲冑上的浮光。
白幡忽而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楠木棺槨邊緣凝結的暗褐色血斑,像是有人蘸著硃砂在素絹上點了兩筆未完的寒梅。
quot世子當心門檻。quot
老僕顫巍巍的提醒驚破滿室檀香。
李安甫這才驚覺自己左手正死死掐著漆柱,指甲縫裡嵌著朱漆碎屑,與虎口那道新愈的箭傷融成暗紅。
他望著母親素白羅裙下踉蹌的繡履,想起七歲那年隨父親巡視邊關,城頭箭雨里那雙始終護在他眼前的溫暖手掌。
棺蓋開啟的吱呀聲撕開裂帛。
周瑩的指甲划過棺沿,在烏木上劃出細長白痕。
她俯身時鬢邊素銀步搖勾住李書珩胸前半塊殘甲,碎玉墜子與鐵片相擊,錚然如當年洞房花燭夜合卺酒盞相碰的清音。
quot書珩……」
周瑩的呼喚裹著血沫,像春蠶啃噬桑葉般細細碎碎地漫出來。
她忽然攥住李書珩腰間的玉帶鉤,青銅饕餮紋路硌得掌心泛青。
李安甫記得這個動作,之前父親每次出征或是出門,母親也是這樣攥著玉帶鉤,將平安符塞進他護心鏡後的夾層。
另一邊,武思言立在次棺前,滿頭銀絲映著燭火竟似落了層薄雪。
二十幾載的風霜此刻全化作眼角細紋,隨目光在斷劍上遊走。
那柄御賜青釭劍自劍鍔處斷裂,缺口處還粘著幾縷鮮卑人的紅褐鬈髮。
武思言忽然伸手去摘李元勝頜下長須繫著的五色絲絛——端午時她親手為夫君編的百索,如今浸透血污,硬結成暗紫色的痂。
quot祖母!quot
李安甫箭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老人,觸手卻是冰涼的淚珠。
武思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緊孫兒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quot安甫,讓我好好陪陪他們吧……quot
「祖母……」
靈堂忽而灌進穿堂風,白燭晃動的光影里,李安甫仿佛又看見從前王府里言笑晏晏的場景。
西廂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周瑩暈倒在供桌前,打翻的祭酒順著青磚縫蜿蜒成溪,浸濕了她親手縫製的千層底雲頭履。
李安甫衝過去時嗅到母親發間淡淡的沉水香,這味道昨夜還縈繞在他替父撰寫的請戰書捲軸上。
此刻卻混著血腥氣,凝成喉間鐵鏽味的哽咽。
武思言突然發狠扯斷頸間瑪瑙瓔珞,渾圓珠子噼啪砸在棺蓋上。
quot李元勝!quot
她啞著嗓子捶打棺木,龜甲似的指甲劈裂也渾然不覺,quot說好要帶我回隴西看杏花的……quot
說著,武思言抓起供盤裡的面人——是她按照李元勝容貌捏的,此刻糖汁正從裂開的頭顱緩緩滲出,甜膩氣息裹著香灰在靈堂盤旋。
夜色漸濃時,李安甫跪在棺槨前,一言不發地數著棺槨上的銅釘。
九寸長的鎮魂釘共七七四十九枚,釘帽上的蟠螭紋與他腰間玉佩如出一轍。
去年生辰父親贈玉時曾說:quot蟠螭護主,可擋煞氣quot,此刻玉佩卻貼著他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冷得像塞外永凍的玄冰。
靈堂外的老槐樹忽然撲簌簌落下枯葉,打著旋兒貼上窗欞。
李安甫望著葉片上蟲蛀的孔洞,想起菩提城驛報里那句quot箭矢洞穿護心鏡quot。
他伸手去接飄進來的殘葉,觸到母親無聲墜落的淚——那滴淚滑過他掌紋交錯的戰場,最終跌碎在青磚縫裡,洇開深色痕跡,像極了輿圖上未乾的硃砂筆跡。
父親,孩兒真的想你……
……
靈堂里的燭火將盡,檐角銅鈴忽然輕響。
蘇珏踏著滿地碎銀似的月光進來,鴉青道袍下擺掃過門檻,驚起幾粒香灰。
他望著跪在蒲團上的李安甫的背影,想起當年初見時,這孩子也是這樣繃直脊樑,任風雨飄搖,也不肯挪動分毫。
quot世子可記得《尉繚子》第八篇?quot
蘇珏將白瓷藥瓶擱在供桌,驚走正在舔舐酒漬的野貓。
他俯身撿起周瑩掉落的白玉簪,簪頭雕的並蒂蓮缺了半片花瓣——李書珩去年秋獵得的戰利品。
李安甫肩頭微顫,視線仍凝在棺槨交錯的陰影里:quot記得,先生曾說#039勝敗有數,生死無常#039。quot
話音未落,喉間忽哽,最後那個quot常quot字碎在齒間,化作白霧消散在寒夜中。
蘇珏解下鶴氅裹住李安甫單薄身軀,忍冬香混著硝石氣息漫開。
蘇先生日夜教導,正是這股藥香縈繞在李安甫的鼻尖。
他再熟悉不過。
quot王爺風骨長存。quot
蘇珏忽然握住李安甫冰涼的手指按向自己的胸口,quot我們都還活著,活著才能替王爺報仇,實現他天下歸一的心愿。quot
更漏聲里,李安甫漸漸鬆了緊繃的肩胛。
他額頭抵著蘇珏腰間的玉帶,那裡繫著去歲生辰時他親手打磨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