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讚賞地看著這批寶駒,擇了一匹通身黝黑唯有額間一簇白毛的,暢快地繞著北麓野場奔馳許久。
「此馬與朕很合,就喚他照夜吧。」
馬監牽著照夜去飲水,乾元帝左右看看,指著某處深林:「朕記得從那兒往北,有一道小瀑垂澗,澗水深處獨有一種銀魚,切做魚生,滋味鮮甜。」
內監童公公吩咐下頭人去弄,乾元帝擺擺手:「不遠,朕自去捉來。」
禁軍侍衛長忙調派人手入林戒備。
乾元帝三十有二,正值盛年,不等侍衛封林檢查完便率性邁步。
密林高聳入雲,往裡走越發靜謐,偶有枝雀吱喳。
溯溪而上,袁望沒理會內監不停嘴的勸他慢些,某個瞬間耳畔突然傳來人聲,他猛地站住抬手示意眾人噤聲。
靠近聲源,觀其頭飾衣著,是兩個秀女,正蹲在淺溪跟前搓衣擺。
「姐姐,最近練騎馬太辛苦了,我覺得自己瘦了好多。你看你腰眼這兒,空的都能塞兩個拳頭進去。」
崔荷擔憂,陛下青睞體魄康健的女子,衣裳不合身,風一刮只會襯得她弱不禁風。
「也不知明天會不會給咱們新衣衫。選秀嘛,女兒家裝扮得花枝招展才好叫陛下擇選,全都一個樣兒,哪能看出高低來?」
崔雪朝沒接應她的埋怨。
提到陛下,崔荷又有了新的愁緒:「姐姐,你聽說了陛下曾親手射殺了自己雙親的事情嗎?」
不遠處的童公公險些嚇背過去,正欲出聲呵斥兩個膽大包天的秀女,卻被陛下沁寒的眼神震得先跪下了。
乾元帝今日魚鮮不曾吃上,先有了意外收穫。
他倒要聽聽外頭人是如何傳他的事跡!
袁望揮遠侍衛,在溪邊一直沉默搓衣的女子回頭查看四周前,靈活稍轉側身,借寬大樹身藏起行跡。
「這話是誰同你說的?」
崔雪朝確認周圍無人,頭回情緒外露有了怒色:「你老實交代!」
崔荷:「我...我就是聽說...」
「聽誰說起?」
崔荷努力回憶報出幾個名字:「她們沒和我講,只是我路過,恰好聽了一耳朵。」
有這麼恰好的事情?
崔雪朝窒了下:「這話你還同誰提過?」
崔荷搖頭:「沒有!我就是再蠢也曉得禍從口出的道理。姐姐不是外人,我就是一時順口......」
「往後不許再提,聽見了沒有!」
崔荷被吼,哽塞打個嗝,沒一會兒嗚嗚哭了。
「我就是有些害怕,偷聽她們說了,我整夜睡不踏實。宮裡和我想像中的樣子一點都不一樣,連..他也和我以為的......那幾個秀女下晌剛說了話,天還沒黑就被捆上麻繩.....同屋的秀女說秦家姑娘出宮當晚就懸了梁....」
她抽抽搭搭,崔雪朝縱是不舒服,摟著她肩頭無言安慰。
溪水潺潺,崔荷哭過那陣害怕,又不好意思地推開姐姐的胳膊,沾著溪水擦拭臉上淚痕。
「你不知世事錯綜複雜,陛下當年有他的難處。」
崔荷:「什麼難處非得殺了親生爹娘?」
崔雪朝便把秦媽媽告訴她的事情說給崔荷聽。
「兩軍陣前,當年陛下不僅是兒子,更是萬軍將士統帥。為了奪回慶城死了好幾萬軍民,他若為保爹娘將慶城拱手相讓......」
那可真是踏著屍骨在將士們墳頭上唱闔家團圓的千古絕唱了。
崔荷:「天家在上,舍一座城池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吧。難道那些將士們還敢反叛陛下不成?」
悄聲上前正要回稟的禁軍侍衛長眨眨眼,乖覺地陪在童公公身邊跪了。
崔雪朝無奈地嘆口氣:「那就不知道了。我同你說這些,只是提醒你要本分。那幾個秀女偏在你路過時提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還恰巧落入你耳?」
崔荷:「姐姐是說陛下並不是傳言中的那般狠辣無情,實際也是個....苦命人?」
崔雪朝:「我並無此意。你如何看待陛下是你的事情,但不可牽連到家裡。」
崔荷急忙起身跟上她的腳步:「那姐姐說陛下會後悔當日的決定嗎?」反正她是不能想像自己殺了阿娘的情景。
崔雪朝抖落袖角沾到的碎葉。
「落子無悔,人生亦如是。換做是我,我不後悔。」
便如當年為幾兩聘資嫁人,清名不再卻能讓父親母親走完去往外埠的最後一程。
「走吧,好像有宮人在尋我們了。」
走出一段路,似有所覺,崔雪朝停住,猛地看向方才停留過的河邊。
「姐姐?」
崔雪朝掏掏袖裡:「沒事,以為帕子掉了。」
片刻後,乾元帝目光複雜地望向二人身影消失的石徑盡頭。
「你們說她方才回頭...是不是看見朕了?」
跪了全程什麼都沒瞧見的童公公和禁軍侍衛長連連搖頭。
崔...雪朝...
乾元帝沉吟,若沒瞧見他,此女所言...袁望呼吸微亂。
但若是此女明明瞧見了他,觀他衣飾必然能明白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