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身上傷痕斑駁,手裡還握著周冶割下來的半片袖子,一句一頓地問自己:「長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這不是在救我,這是在給我的後半生都判了一場凌遲?」
所以,自己那時真得做錯了嗎?
真得應該讓他死在奚關外還是應該讓他死在大理寺盧嶠的嚴刑拷打下?
她不由得看向對面的李衡,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做錯了?」
李衡停下了動作,方才那些士子議論戚照硯的話他也都聽到了,於是很認真地想了想,道:「末將不清楚這些彎彎繞繞,末將只記得三年前殿下將他從奚關外撿回來的時候,他幾乎丟了半條命,殿下平日裡便愛兵如子,看著他死在面前的事情,殿下是決計做不出來的。」
是,在奚關外撿到戚照硯的時候,他渾身是血,眉骨覆血,滿臉滄桑,不知被扔在那片荒蕪之地上多久,又眠風宿沙了多久,若不是因為探過鼻息後,發現他還有一口氣,荀遠微真打算喊人給他收屍了。
那時候誰知曉他是戚照硯?
荀遠微當時就近將他帶到了檀州城,找了城中的郎中來診傷。
那時他單薄的衣裳幾乎已經和傷口粘連在一起了,郎中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勉強用剪刀將那件殘破不堪的衣裳剪碎,使之和傷口分離開來。
深深淺淺的傷痕幾乎遍布於他全身,傷口疊著一層又一層,遠微隱約能分辨出來,他身上那些有些淡化了的傷口是刀傷和箭傷。
還是下人將他臉上的血污擦洗乾淨,檀州知州來,才認出這人是戚照硯,半年前奚關檀州一戰時的行軍司馬。
行軍司馬不是一般的兵士,他又出身東海戚氏,作為唯一的生還者,於公於私,荀遠微都得帶他回京城。
荀遠微把戚照硯撿回來的第五日,他終於醒了,郎中說是撿回了一條命。
哪知人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遠微:「為什麼救我?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
荀遠微聽見他有些干啞的聲音,隨手從旁邊給他倒了一碗水,道:「旁的事情你不要管,等你身上傷好些了,我會送你回京城,回戚氏。」
戚照硯抬眼看著她,並沒有接那碗水,喃喃了句:「戚氏。」
他落下這兩句後,又將自己的掌心翻上來,盯著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一瞬,荀遠微只覺得從他身上看到了蕭瑟淒楚,與如今的疏落蒼涼並不一樣。
遠微一時有些走神,忘記收回落在戚照硯身上的目光,而顯然戚照硯也朝她看了過來。
隔得太遠,遠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瞧見他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從袖子裡摸出幾枚銅錢,放在桌子上,便斂衣離開了。
甚至沒有問夥計多少錢,動作熟稔到仿佛來了很多回一樣。
荀遠微看見後,沒有等李衡,直接朝門口而去。
鬼使神差的,在朝戚照硯投去探究的目光時,遠微很想知道他這三年都經歷了些什麼,又是如何變成如今這副寵辱不驚的模樣的,周冶又是因為什麼死的?
在快到門口的時候,她聽到收拾戚照硯坐過的桌子的夥計自言自語了句:「這人也真是奇怪,每次來都坐在這個位置,每次都點兩份,卻又只是喝點茶,真是錢多的燒的慌。」
「戚照硯。」荀遠微在背後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戚照硯轉身看著她,朝著她拱了拱手,眉目間看不出情緒來。
「你這三年,過得如何?」
荀遠微想了許多話,但總覺得不適合,於是有些唐突地問了這句。
但戚照硯卻很是從容,頷首道:「托殿下的福,在秘書省修史。」
周遭一時陷入了闃寂,誰也沒有先說話,戚照硯也只是靜靜地垂眸。
「那些士子議論你的話……」
戚照硯攏了攏袖子,「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中間頓了頓,又道:「這個回答,殿下可否滿意?」
荀遠微愣了下,「你是在怪我?」
戚照硯抬唇:「不敢。」
他分明如此從容不迫,但遠微總覺得心中不是滋味。
她甚至無法將眼前這個人和三年前在大理寺的直房裡一心求死的人聯繫起來。
她止住了這個話頭,看了眼戚照硯方才坐過的地方,問道:「你是在等人麼?」
戚照硯循著她的目光看了眼,應了聲「是,一位故人。」
但顯然沒有等到。
聽夥計的話,也不是這一次沒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