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半天了。」顧小六說,「快走快走。」
我其實比約定得早來了小半個時辰,但他似乎每次都會說「等你半天了」。他其實就是巡邏這條街的, 哪有什麼等不等, 但這話聽得熨帖,好像真有人等了我很久一樣,所以我從沒反駁過他,只是搓搓手, 去捏凍得通紅的耳朵,應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們在人海里穿行。我很怕人, 又怕遠離人, 於是喜歡這種站在人海里的感覺, 我像是一隻在風平浪靜的晴日裡出行的船, 隨遇而安, 隨風而動。
但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狂風暴雨之中受苦受難, 還有無窮盡的枯骨殘骸尚未收殮, 我緊了緊袖中的小冊, 跟在顧小六身後, 繞進了蕊合樓的後院。
笙離在那裡等我們。
今日是是翠青坐堂,她便倚在了蕊合樓後院葡萄架下的椅子上。這樣冷的天,她卻只披著薄紗,還拿著個小團扇在慢慢打著風,赤裸著雙腳踩進雪裡,連點雞皮疙瘩都沒起,我不禁感慨她真厲害。
他們問我厲害在哪裡。
我說:「真抗凍啊。」
笙離便笑,顧小六也笑,還拿他那挑燈籠的竹竿又敲我腦門一下。我好無辜,而且我年紀其實比他還大些,他很失禮,但我不跟他一般計較。
雖然笙離很抗凍,但我不太行,哪怕已經裹成了粽子,我也要發抖。於是笙離很快便起身,將我們引進樓里,徑直入她的屋。
蕊合樓是個很胡鬧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樓中的人大半是妖怪,比人要多幾分放肆,我們三個人擠進一間屋子,旁的人也半點不奇怪,竟還有幾個男男女女攔住了問:「天兒冷,要不一起?」
什麼一起!什麼天冷!你們根本就不怕冷!
我以袖掩面,做賊樣的跟著進了屋。待落了栓,我才長出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已是滿頭大漢,紅到了耳根。
他們又笑我。
我沒忍住,也笑了。
真糊塗,真荒唐,我們在青樓里閉緊門來商議掉腦袋的大事。
顧小六踢出凳子來坐下,明察所的燈籠叫他放在了一旁:「教首的那個主意……你們怎麼看?」
他雖然是明察所的人,卻也是萬般仙眾的人,他告訴我們,他們萬般仙眾的教首是個頂了不起的修士。
可我心裡總有些擔心,我覺得直接上報明察所才是最妥當的,明察所和太子是一系的,也就是跟我小叔叔是一系的,我相信他們,小叔叔總是不會錯的。
「我問過素音姐,明察所是個什麼樣的所在。」笙離開口,略微頓了頓道,「她沖我笑笑,只說『天下烏鴉一般黑』。」
這一字一句聽來未免也太過冰冷。我抱著笙離遞來的湯婆子,將那冊子拿了出來。
「我、我算了一遭……」我的臉方才在外面被凍僵了,這會兒說話還不利索,「只算我們北岱的人,正端年間也有差不多八十到九十萬人的死傷,而大典上所載加起來不過十五萬。編寫《正端大典》十九年間的翰林院官員,都是家中有三品及以上官員的人。其中一個姓季,季左知,如今已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
「如果當真要這麼做。」我搓著手,自己都分不清是膽怯還是興奮,「他就該是第一個。」
季左知就是第一個。
笙離在屋子裡殺了他,本該直接化出獸形將他咬開,可又臨時有個醉鬼上門,說什麼都要見笙離,我們不敢叫她屋子裡沾血,連忙將他運出去。
正當苦惱之際,顧小六想出了個主意。我們將季左知偷運進了明察所,顧小六摸著那隻靈犬的毛,說著「好小白,乖小白,咬了這個污糟東西,我給你骨頭吃。」
靈犬不饞骨頭,但很聽命令,張嘴便將那已是死物的屍身咬成了兩半。我們將屍身用雪裹著,再放進麻袋裡,一路乾乾淨淨地拖到了蕊合樓前。
顧小六雖然是個不靠譜的,但怎麼說也是個修士,幾步便躍上樓頂,將那屍身插進了蕊合樓的飛檐之中。
我以為自己會很快意,但不是這樣。我想當俠客,但殺人卻是另一回事,人約莫天生就會害怕殺人,哪怕告訴自己這是個畜生。
發抖難以自抑,我快從樓頂上摔下去了。
顧小六此時看起來卻是比我靠譜得多。他把我從樓頂扯下去,一路跑出了很遠,遠得要看不見那高樓了,他才停下,將燈籠放在了一旁,告訴我都過去了。
隔著帷帽,我不知道他怕不怕,我有時候覺得笙離和顧小六比我成熟許多,不是年紀而是別的什麼,或許是因為我出門出得少,不及他們一半的見識,所以當面對這些大事時,我總是要依賴著他們。
「我乃半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銀。」顧小六邁著四方步,豪氣萬丈地唱著給我壯膽的調兒,「路見不平——一聲吼哩——」
他的嗓子一般,秦腔不倫不類的,他就根本不是那兒的人,也不知從哪兒學的。但這樣的不倫不類叫我覺出了些許的寬慰。
我們沒有做錯什麼。